2015年,法国建筑大师柯布西耶逝世50周年之际,世界各地举办了关于他的各种回顾展,展品中包括柯布西耶于上世纪50年代规划的“一座来自未来的城市”——昌迪加尔的新照片。
昌迪加尔是唯一一个让柯布西耶得以实现自己的城市规划构想的城市。用谷歌地球搜索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昌迪加尔并不困难,因为在周边杂乱的公路网之中,昌迪加尔规整的网格设计十分突出。
柯布西耶的规划思想在他的时代无疑是超前的:1925年,他提出将巴黎中心区玛黑区及塞纳河右岸完全推平,按照他的规划重建新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排成方阵的摩天大楼”——巴黎大改造时期奥斯曼公爵兴建了一批6层住宅,在柯布西耶看来,“今天我们可以建造16层、60层的住宅取而代之”。之后,他将自己的理想城市构想总结为“光辉城市”。
柯布西耶曾周游世界,到处推广自己的建筑和规划理念,试图得到实践的机会。1950年,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成为印度政府计划兴建的昌迪加尔的建造顾问。昌迪加尔也因此成为印度独立之后第一个按照现代规划理念建造的城市。柯布西耶把它按照方格状划分,一共有60个小方格,每个约为1.5km×1.5km,依序命名为第1区至第60区;道路规划则遵循7V原则:V1为国道;V2为城市主干道,道路沿线分布着商业机构、文教场所、体育场等;V3起到分区的作用,是高速机动交通专用道路,总长可达4000米;V4是横向的商业街;V5由V4导出,将缓行的车辆引入各区内部;V6是循环网络的毛细末端,通往住宅的门前;V7是由草木构成的宽阔绿化带中间展开的道路。
这是一个有着蒙德里安画作般规整线条的城市,也是让建筑、规划界人士惊叹“太不像印度”的城市,至今,它仍然保持柯布西耶规划的原貌。“连所有在建建筑的遮阳板和栏板细部都和他60年前设计的行政大楼一模一样。”一位专程去那里向柯布西耶表示敬意的中国建筑师这样写道。
借回顾柯布西耶一生成就之机,人们不禁要问这些问题:柯布西耶是不是真的设计出了一座完美的城市?完美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的?它们是不是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
“现在,设想你是这座光辉的城市中的一位居民。”
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教授金秋野是柯布西耶代表作《光辉的城市》的译者。他在为该书所作的序言中,描述了柯布西耶所构想的“光辉城市”的图景:
“现在,设想你是这座光辉的城市中的一位居民。一天早上,你在宽敞明亮的房间中醒来,室内温湿度宜人,这是因为配备了先进的中央空调系统。房屋的尽头是一面完整的中空玻璃墙,清澈的绿意在窗外徐徐展开。这些设施,在当时都是了不起的新发明。在这里,人均居住面积达到了14平方米,是当时法国标准的两倍。你洗漱完毕,准备用餐。这时候,尽管户内有装备完善的整体厨房,你却大可不必费心于烹饪,只要一个电话,社区服务中心就会将早餐送到门口。你走出家门,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足有1300米长,因为你居住在一栋沿着折线展开的多层公寓大楼,每2400个居民享有一个共同的出入口和垂直交通核,你的家门离这个交通核的距离绝不会超过100米。走廊尽端连接着托儿所,而幼儿园和小学则位于大楼外不远的公园里。
“你可以选择到二层驾车出行,也可以直达一层,步入户外。这座城市里的建筑全部使用底层架空柱(这也是柯布的一项发明),地面层从而变得畅行无碍。整个城市地表空间供居民步行,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公园,建筑的屋顶也被设计成屋顶花园。尽管如此,由于采用集中式布局,居住密度反而较纽约、伦敦等大城市为高,达到了每公顷1000人。公园中到处分布着运动场地和游戏设施,也有游泳池和沙滩。透过5米高的架空底层,人们的视野连绵不断,极目四望,你总能看到遥远的地平线。
“行人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机动车道都被举到半空,因此你再不必为横穿马路而焦急等待。私人汽车可以直达每座公寓二层的停车平台,这里是城市车流的‘港口’,它们彼此通过快速交通网连接在一起,驾驶者不再为无处停车而寻寻觅觅。位于不同水平高度的机动车道和人行道绝无交叉,也没有红绿灯,这大大减少了交通事故,并节省了警力。卡车和有轨电车都在专用道路上行驶,这座城市里没有公共汽车……”
即便在今天看来,柯布西耶的这些构想仍然称得上惊世骇俗。最大的争议点在于,按照这一构想,传统的街道生活消失了,居民都成了日后的“御宅族”,著有《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简·雅各布斯因此直斥它是“反城市”、“缺少人性”的。柯布西耶的回应则是:往昔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随着传统街道的消失而成为记忆,这样人们反而可以去寻找“基本的快乐”,成为机器时代的“高尚野蛮人”。
由于过于乌托邦化,柯布西耶的“光辉城市”最终只停留在纸面上。然而,柯布西耶1943年在《雅典宪章》中总结的城市规划纲领,如城市规划的目的是解决居住、工作、游憩与交通四大功能的运行,在巴西兴建新首都巴西利亚时,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负责城市规划的卢西奥·科斯塔、负责设计主要建筑的奥斯卡·尼迈耶都跟柯布西耶共事过,也是他的规划理念的狂热追随者,这座日后被评为最年轻的“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因此被打上深深的柯布西耶烙印。
最完美的城市,终归只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英国学者约翰·里德在《城市》一书里说,“柏拉图在公元前360年写的《理想国》中所描述的城市,是西方现存最早的设计乌托邦的尝试”。不过,柏拉图的目的不在于创造“理想的”城市,而在于追求“公正的”城市。
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则具体得多:在乌托邦岛上,规则分布着54座城市,“任何一座城市与其相邻城市的距离都不超过行走一天的路程”,而且它们都是按照同样的图纸建造的,即便首都亚马乌罗提也不例外。“房子都是整洁而华丽的,沿着街道的一边,连在一起一字排开,从头到尾延伸整个街道。中间没有打断或分隔。街道有二十英尺宽。”
而中国人的理想城市,以《周礼·考工记》的造城规则为本:“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它们必须是四方形的,反映中国人“天圆地方”的世界观,并且,天之子要居其中,周围以墙作界,严格按照南北轴线布置。
如果说唐代的长安城是这种方形城市最完美的范例,那么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就是一个遗憾的例子:它挤在河湖之间不过两公里宽的条形土地上,城墙不得不顺从迂回曲折的自然地形,街道也没法横平竖直。但这没有关系。在留给后人的官方地图中,绘制者展现的仍然是矩形的宫城被包含在一个完美的矩形外城中。约翰·里德因此感慨道:“在中国的世界观中认为,对于理想的表达要比对现实的精确描绘重要得多。”
历史上并不乏想建成完美城市却最终失败的例子,比如公元前1346年阿肯纳顿法老王下令兴建的新都阿马纳、1571年到1585年间曾短暂作为莫卧儿王朝都城的法塔赫布尔西格里等,帝王们在兴建新都时都踌躇满志,但它们却没有逃脱被废弃的命运。
1593年由威尼斯共和国建造的帕尔马洛城(Palma Nova)则是对完美城市的又一次探索。从空中俯瞰,它的轮廓是一个完美的九角星形,城内则以一个圆形广场为中心,街区呈放射状环绕着广场展开。今天它成为世界文化遗产,被称为“意大利最美的小镇”之一,但在它刚刚建成的时候,只有刑满释放的犯人愿意在那里定居。
最完美的城市可能是各种城市元素的合体。
“为了在想象中虚构出一个完美城市,我幻想的地方往往是各个城市所拥有独一无二特质的合体——这种排列组合也是无穷无尽的。或许我会幻想在悉尼的动人景致下,流连于巴塞罗那的摇滚酒吧中,享受着纽约方式的激情夜生活,又或者在墨西哥城的露天餐馆里,品尝着来自新加坡的精致菜肴,也可能一面体验着西班牙式的幽默感,一面领略着京都的朴实房屋和优雅气质。诚然,每个地方的特质并非能够这样断章取义地轻易概括和挑选出来,正是因为这些特质无法割裂于其他内容而存在。每一处城市的饮食、建筑以及语言,都是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交织在一起;但这不表示你不能去幻想。”
音乐人戴维·伯恩曾这样写道。他的想法并不新鲜,在写于1972年的《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已经表达了类似观点: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描述他游历过的各个城市,然而,可汗注意到他描述的城市渐渐彼此相像,并在自己脑海中映现出一个崭新的城市,一个由各种城市的元素组合而成的无与伦比的完美城市。
戴维·伯恩认为,一个城市是否完美、宜居
,应该考虑这样一些因素:
区域大小。这座城市不能太小,城市的大小决定了你是否可以隐匿其中,“大城市对于错误和失败的容忍度几乎是无限度的,也正是这种态度创生了大城市的林林总总”。
安全感。“在我幻想的理想城市里,定将洋溢着亲切和友善的安全感——人们尽管互不相识,但彼此注目的视线仿佛熟识已久。”
混乱与危险。城市需要规则和秩序,但像新奥尔良、墨西哥城、那不勒斯这样的城市,有其弹性和动态的秩序,“不绝缘于混乱和危险,让这个城市在井然有序之外显得性感多情”。
林荫道。“假如林荫道的路面不是特别宽,譬如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七九大道(9 de Julio),它们也可以打破街道加上大厦的单调模式,让阳光洒落进来,乃至作为路标传扬于世。要是两旁植满品种各异的树木,林立起风格独特的建筑,那就更令人赏心悦目了。”
多用性。“多用性(mixed use)这个词是简·雅各布斯创造的词汇。理想的城市应当可以提供各种各样的东西,简捷快速,随时随地。”
公共空间。“我幻想的理想城市里会有足够的公共场所,公园(不只是闲置的用地,而是公用的地方,供人们来往和使用)、广场(不仅仅是企业大厦前的一片地砖)以及通往海滨的公用通道(假如有的话)。我们并不一定需要面积很大的公园,更大不一定意味着更好,但我们确实需要定期走出庞大的建筑物以求休憩。”
用卡尔维诺的话来说,城市犹如梦境。那么,完美城市就是梦境中最美的一章。一座城市是否完美,除了它自身的各种硬件和软件,也在于住在那里的居民对它的感知:“你喜欢一个城市的理由,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而在于它对你的问题提示了答案。”(《看不见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