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斌璐

 从看电视到看电脑，再到拿着手机看视频，人们对影像的观看方式随着技术革新正不断发生着改变。与这种改变同步发生变化的，是人们在观看影像时做些什么。十几年前互联网ＢＢＳ盛行的时候，人们看完一个电影或视频，便习惯性地登录ＢＢＳ相应频道发表意见。当时一旦有不同意见出现，就会在某一个帖子底下争论不休。大多数是口水之争，偶尔也有真知灼见。不过，这样的“盛况”，随着ＢＢＳ的没落，现在已经不太能够看见了。

 但人们的表达欲依旧强烈，让现在的观众面对影像而沉默不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人们越来越期待表达，哪怕众声喧哗，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从某个时刻起，播放影像的屏幕上开始飘过一串串的字符，成为了人们和影像的互动新游戏。这些字符来自于屏幕外观众们叽叽喳喳的琐碎声音，被称之为“弹幕”。

 弹幕，就像横亘过屏幕的子弹一样，快速地掠过，这可不是慢悠悠的浮云。这颗子弹是具备攻击性的，拥有强大的杀伤力。当一个完整的视频影像在画面上呈现的时候，弹幕的跃出直接击垮了其意义的完整性。无论弹幕说些什么，总是在告诉你一件事情，你正在面对一个虚假的幻象。这种虚构性被各种传统的古典的视觉话语营造出来，但又在弹幕的面前被瓦解和摧毁。

 从绘画到摄影、再到视觉影像，这场造像的历史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塑造真实，提供真实的复制或模拟，而弹幕却不断地打破这种真实感，把画面还原到剧场，然后建立起一个新的剧场。在这个新的剧场里面，观众和影像共同参与其中。这一切，是弹幕制造的改变。

 弹幕的瓦解意义，不光是瓦解影像本身的意义，同时也瓦解自身。弹幕一道道飞出屏幕，你几乎看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但是，这串语词，这个沉默的声音在提醒你，置身事外，永远置身事外，这是一场游戏，不必费心介入。

 弹幕是日本视频网站首创的，这让我想起日本电影早期的一种形态：辩士。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电影放映形态，至今已经消失快要一百年了。当无声电影刚刚进入日本的时候，观众们坐在大屏幕之前，由一名称作“辩士”的人对画面及其情节加以解说。辩士们往往依靠自己对于画面的理解来加以肆意想象，与其说这些早期的日本观众们被电影本身所吸引，更不如说他们更喜爱电影辩士们所讲述的故事。两名辩士在面对同一部电影之时，很有可能会讲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而观众们乐此不疲。在明治时代末期，一名成名的辩士才是电影的真正明星，所获得的掌声不会比今天的电影明星更少。

 这种观看形态今天看来几乎难以想象，然而辩士们却为当时的日本观众提供了整整堪称一个时代的影像经验。随着有声电影的出现，辩士逐渐退出历史，可是，辩士们的幽灵却仿佛在今天的弹幕里获得了重生。在无数的弹幕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各种故事的重新叙述，通过对于镜头画面的重新阐释，从而讲出了无数新的故事。在这些新的故事里，又具备了大量新的可能性。无数弹幕集合在一起，就像建立了一个完整的辩士的形象，嬉笑怒骂。

 就像是辩士的重生，尽管VR（虚拟现实）设备的推广如火如荼，但人们似乎并没那么容易臣服于现实的简单复制，大家在面对拟像的时候，情感是充满暧昧的——若即若离、欲就还休。曾有人担忧越来越逼真的“拟像时代”会威胁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存在，不过，弹幕的存在，至少表明虚拟要真正取代现实，还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