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
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全国的首善之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会是被忽略的和被遗忘的呢?仔细想,还真有。此话题的缘起,是由于最近风声很大地滚动式传播,京城的一些功能要东移至通县、廊坊,以致与河北、天津一体化,建立新的城市带。尽管疏散五百万人口的说法已为发改委证伪,但京津同城化、北京和河北区域一体化,已正式列入北京市的发展目标。
我所说的忽略和遗忘,是指当京城的一些功能东移,在与京津同城化的过程中,北京原来的城市漏点、空点和盲点可能被忽略。从现代城市建设的角度观察,北京的缺陷与失措,可以说数不胜数。五十年代的拆城墙,六、七十年代堵死长40多公里的护城河,这些历史旧案就不去说它了。近二十年城市新发展中的疏漏,乃至一些难堪到不忍多看的地方,仍然随处可见。北京是个经不住细看的城市。到两广路去走走,广渠门到虎坊桥,两旁的建筑丑陋不堪不说,很多仅是无人闻问的摆设。有的门窗漆黑,根本无人哪怕暂时来支撑门面。大望路除华贸一小段,其余南北路旁的建筑乱损不齐。朝阳路、朝阳北路的大望路往东,看上去很多也是跟外阜地县的乡城相差无几。连东单到雍和宫的东四南北大街,过去京城的荣耀街区,也乱得无人管理,以致连马路都凹凸不平,多年没进行整修。我想大约也是因忘记而被遗漏了。至于在一些城乡结合部,破乱得连外阜的三等市镇的居民也难免望之而笑。
北京是有名的的“堵城”,人多、车多自是原因。但交通管理不善,也是不可忽视的一因。一有多余的地方,就满天满地的盖楼盘,道路和服务设施却忽略了乃至忘记了。五环原说内外两侧各预留50米的绿化带,现在看看,两边的建筑快和五环重合了。主要道路的出口和入口,设计不合理者,也屡见不鲜。东三环三元桥往燕莎段的第一个路口,既是出口,又是入口。出入两口同时同地,同出同入。即使车辆减少一半,这里也难免拥堵照旧,而且容易发生事故。西直门立交桥如同迷宫,出租车司机也常常走失方向。北京城建最容易忽略的,是人行道以及主路出口处和辅路、胡同相交界的地方,很多都是未完成式。年龄大的人,体弱者,难免会在这些地方因不慎而摔倒。我自己和我的熟人,都有如此经历。我想一定是在修马路的时候,不连同人行道一起修整,时过境迁,嗣后便忘记了。
北京在历史上是元明清三代帝都,当然优势是她的文化气象和文化遗留。可是今天的北京反而觉得少了些文化。京腔是好听的,但京骂多了,会减少人们对京腔的喜欢。天热上身全裸的现象,已成京城有些街区的一景。幸好,女士上身全裸的还没看到。各省有多少城市都在为打造文化街而竭尽心力。但北京把帝都的标志称谓“崇文区”和“宣武区”撤销了。 用古话说,这似乎象征着“文武废弛”。向为文人雅士称道的琉璃厂,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海王村,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就是修缮不好。东单四周的建筑算是可以了,可是十字路口北面的过街天桥,上面赫然醒目的两个大字,分明写的是“银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东京的银座。这“银街”和东单有什么历史和现今的关联呢?我不知在各种与文化有关的会上,讲了多少次意见,我说应该去掉“银街”,恢复东单的固有名称。但都无效。一次还走了一个“后门”,和一位可以直达市府的有高地位高资历的人士说起此事,她说立即转达。第二天告诉我已经转达。两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知道她的转达同样无效。
就不要说北京的一些新街区和住宅小区的名称了。大都是富贵流芳、金玉满堂、钱满为患一类的祈福词语,以及连欧美人士也要望之兴叹的洋化名称。一次见到北大的诗学大家谢冕教授,听说他搬了新居,请留下电话。他掏出名片说,不好意思,住在“海德堡”。我的同事法学家梁治平住在“原乡美利坚”。还有一位住在“香榭丽舍”。他们都一古脑搬到“国外”定居了。
写到这里,有人会问:北京的好处你怎么不说说?我住北京快六十年了,当然知道北京的好,甚至还知道别人不一定知道的好处。我不过是爱而知其亦有不善而已。我是希望她更好,希望北京成为名副其实的人见人爱的国际大都会。地铁和绿化是近二十年北京的大业绩。我是担心随着京津同城化、北京和河北一体化的步伐加快,管理者们也许会忘记了北京本身的许许多多的尚待完善之处,特别是那些长期无人闻问的漏点、盲点、空点、乱点,因心移新计划而忘了旧遗存。善始而不善终,甚至有始无终的往例,可是多有呢。人类的弱点之一是容易忘记。就个人来说,忘记也许有益于身心健康,但对城市建设,对公益事业,忘记可不是好消息。“朋友相交淡如水,但要有始终。”首善之区的建设,不妨也从友朋交往的相处之道里,吸收些许营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