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多盐城人来说，长三角的三个角，就是盐城、南京和上海。这当然不对，但也说不上错。南京是省城，工作上无论大事小事，都要与省里保持一致，隔三岔五地，还要去省里开个会，把精神带回来；上海则是国际大都市，生活上的新事潮事，都是以上海为标杆，买服装购家具进货品，即便不买也要到上海看一看。

盐城人看长三角，就是从自己出发，一头连着工作，一头连着生活。

其实，谁不是这样呢？

1991年初冬，我开启了第一次长三角之旅。彼时父亲在南京开会，母亲突发奇想，一家人到南京会合，再坐火车去上海吧！母亲说，好久没去大上海看看了。

母亲之所以想得这么好，是因为有一份押运试卷到省会南京的任务，单位会专程派车。于是，我请了两天假，与母亲坐上了运送考卷的小卡车。

小卡车离开盐城两小时，坏在了泰州兴化的省道上。在骂了一阵毫无结果后，司机找来一辆拖拉机，把小卡车拉走维修了。我和母亲带着几大捆试卷，继续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扒上了前往南京的客车。客车全满，只好坐在试卷上。当天早晨6点出发，傍晚6点多才到南京。

隔天上午，我们从南京站出发，坐火车沿沪宁线进上海。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条长椅上，头上身边脚下挤满了行李。我两腿前就是一只篮子，篮子蒙着一块蓝布，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鸡蛋。车厢里始终有人站着，谁要离座了，立马有人抢上去。更多的情况是一个座位挤两个人，或者一条长椅上塞了五六个人。当时我还小，从我的视角来看，全车都是人的屁股，东挤过来西蹭过去，谁要是暗暗出个气，倒也找不出源头所在。

吵吵闹闹到了中午，车厢里飘来饭菜的香味，有人开始叫卖盒饭。父亲买了一份盒饭，里面的食物惨不忍睹，除了米饭是白的，其余都是黑乎乎的一团，也不知是什么。我们都没有食欲。对面座位上的大爷吃得倒起劲，刨土一样扒拉，米粒四溅菜根横飞，恨不得把脑袋钻进饭盒里。这种吃法，我后来才在周星驰的电影里看到。

在上海的一切，基本上被这趟糟糕的去程搞坏了。我们去了上海的南京路、城隍庙、大世界，也吃了红房子西餐社、觉林蔬食处，还坐了香港电视剧里才有的计程车。许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得红房子西餐社的番茄浓汤里，一定加了番茄酱，也记得觉林蔬食处有赵朴初的题词，还留下一张自己在大世界前，左手霹雳手套、右手素火腿的照片。但在当时，脑袋里始终挥之不去的，还是人多，多、多、多，全是一群大屁股。

当母亲在南京路一家家时装店转悠时，我在门外对父亲小声嘀咕：再也不来上海了。

父亲诡异地笑了笑：别乱说，我带你坐飞机回盐城！

我始终想不明白，1991年，上海为什么会有一架飞往盐城的飞机。当时的上海还是上海，但盐城却是挺穷。遗憾的是，由于自己将成为同学中第一个坐飞机的人，我实在太兴奋了，兴奋得记不得同机的人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究竟如何到的虹桥机场。只记得没有登机廊桥，大家在一架飞机前排好队，一位烫了头穿夹克的男子，挨个发口香糖，一人一粒，却不说明用途。许多人还没登机，就嚼着嚼着吐掉了。

最遗憾的事情，当属飞机刚起飞，还没见到白云，我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着陆。回去与同学吹牛，说来说去，就是自己坐过了飞机，其余的一概不知，好像假的一般。

28年后，我带儿子坐飞机去上海也是如此，他从起飞一直睡到落地。只不过，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他也未必有我当年的那份稀罕劲儿。此时长三角一体化正酣，盐城喊出了全面接轨上海的口号。盐城人对上海的好感，超过了南京。

之所以选择坐飞机，一来因为开高速太辛苦，二来是因为盐城到上海还没通高铁。2020年，按计划盐通、沪通铁路将要开通，“大盐城到大上海只有一个多小时”。上海是国内交通的大枢纽，到上海一小时，就意味着缩短了到浙江、安徽的时间。那阵子，大家都在谈，去上海迪士尼，去浙江泡温泉、喝黄酒、吃海鲜，到安徽游宏村、爬黄山、尝毛豆腐，仿佛一夜之间，身上长了无数条腿，哪里都想去。一位刚退休的老记者，对着盐城报纸上的长三角城市群版面看了又看，突然发现退休的好处：这么大呀，先去哪里才好呢？

去年年底，江苏13个地级市高铁全开通，类似的激动又来了一回。人们盼着便捷的交通把大家带到更远的地方，也希望身边能有更远处来的人，有个自媒体撇文艺腔：长三角一体化，从未觉得盐城这么小。

倒是有个高中家长很实诚，他在接受采访时说，高考孩子能填江苏之外的高校了，一旦犯个错闯个祸，半天就把他逮回来了。这位家长说这番话时，正是2019年的初冬，我想到了1991年的那次旅行，当年难以想象今日。再过个二十年，我儿子万一闯祸了，我应该能在一小时之内赶到吧。

（作者为江苏省作协会员、盐城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