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凌晨三点,南北高架桥不远处,苏州河北侧的小马路上,紧张、神秘、骚动的气氛在弥漫升温。 头戴鸭舌帽、手拎环保袋的人们低头握着手电筒,从风里钻出来,往同一个地方移动。骑电瓶车、推黄鱼车的摊贩逐渐向小路聚拢。他们瞄准的对象是地摊上的旧货,共同目标是“捡漏”。各路买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手电筒的明明灭灭中,几手交易不动声色地成交了。两三个钟头后,待到天色大亮,所有的人和货都一眨眼消失,马路恢复到日常的安静中,仿佛凌晨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聊斋志异的感觉?所以,那些来捡漏的人们称之为“鬼市”。 “鬼市”里的“玄乎”事往往被引为坊间奇谈,也吸引着更多人加入。 而今,那些曾经“鬼市”攒动的地方变成什么样子了?
“鬼市”摊位上真假莫辨的货色
2017年8月23日凌晨,当我再回到苏州河北这一片区域时,一切安静整洁,河面的风徐徐吹来,马路中间再没有那些流动的身影。渐渐不会有人再记得,天色朦胧的苏州河畔收容过无数内心深处的一场江湖梦。
当代“聊斋志异”
凌晨三点,南北高架桥不远处,苏州河北侧的小马路上,紧张、神秘、骚动的气氛在弥漫升温。头戴鸭舌帽、手拎环保袋的人们低头握着手电筒,从风里钻出来,往同一个地方移动。
骑电瓶车、推黄鱼车的摊贩逐渐向小路聚拢,大大的包裹一个接一个从车上卸下来,依次摆在马路的两侧。
摊贩们形形色色,有光头戴金链的,也有敦实的中年妇女,他们动作熟稔麻利,将一张大布垫快速摊在地上,位置占好后,再把随身带的大包裹解开,各种杂件旧货依次在垫子上铺开。
影影绰绰的手电光亮中,买卖者的脸模糊不清。
这些物品来路不明,也没有质量保证,更别提什么七天无理由退换,夜色中人影憧憧,真假难辨。
这条小马路叫南星路,夹在居民区之间,这个游荡不定的凌晨集市一度漂泊于此地,直到两年前的一天被取缔。
短短一二十分钟内里,南星路的两侧就被各种布垫所占据。布垫上的物品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线装旧书、旧连环画、旧鼻烟壶、旧花盆、旧钱币、旧钟表、老式皮箱、老式台灯、旧钟、旧瓷器……
你能想到的各种旧货,在这些垫子上几乎都能看到,至于孰真孰假,是会捡到大漏还是被坑,就看买家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对买家们来说,开市的半小时,是淘宝的关键时刻,因为东西最“新鲜”,最“一手”。那些手握电筒的人们像狼一样盯着摊贩们的包裹,唯恐错过任何一个“大漏”。
在那些货品比较丰富的垫子前,每次还没等摊贩把东西摆好,十几个买家便一拥而上,暗中用腰力将其他人顶开一点,以占据最好的位置。
在抢位的同时,手上的电筒也绝不闲着,小小的光圈飞快扫过每一个物品,几秒钟的时间里,手电筒的光便交织在一起,此刻的气氛是紧张沉默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当然,更多的是没能抢到先机的买家,只能站在外圈伸长了脖子干着急。
这时候出现在摊位内圈的买家,几乎都是老手,有经验丰富的资深玩家,也有多年在弄堂“铲地皮”、“穿筒子”(即以收旧货为生)的人,还有“搬砖头”(将旧货倒手买卖)的、开旧货店的。
这些人都有一定的鉴别能力和谈判经验,眼光毒、落手快,但凡看准的东西,通常都会在半分钟内谈好价钱,了结这笔交易,否则就会给其他人留下余地和机会。
过了这半小时,后面就是“垃圾时间”了,只能买买第一轮扫货后淘汰下来的东西,捡漏的机会大幅降低。
两三个钟头后,待到天色大亮,所有的人和货都一眨眼消失,马路恢复到日常的安静中,仿佛凌晨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聊斋志异的感觉,所以,那些来捡漏的人们称之为“鬼市”。
黑通通的夜里,谁也说不好真假
“鬼市”为何对淘客们有这种巨大的吸引力?重点就在“捡漏”二字上。
相比文庙来说,苏州河北侧的这条“鬼市”更野生,摆地摊的人当中,很多都是从苏北到上海谋生来的,他们就住在新客站附近的棚户区,或以收废品为生,或利用空余时间到老房子里去收旧货。
因为“野生”,在很多买家心目中,捡漏的可能性也就更高。
第一次身临“鬼市”是2015年的4月末的一个凌晨,3点多,整条南星路已经摆满了摊,很快又漫到了大统路上。
在南星路大统路的路口,一位身穿军绿色衣服、脖子上戴着粗金项链的光头摊主跷着二郎腿,叼着烟坐在一个大坛子上,看上去凶巴巴的。
他面前铺着一张大红色的绒布垫,上面放满了杂件,有旧像章、旧钱币,也有旧乐器、旧扇子,还有一些瓷碗堆叠在一起,蒙着一层数十年质感的灰。
在鬼市里,摆摊的人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里甩货赚钱。假如你不买东西,他们不愿跟你多讲一句废话。
戴粗金项链的光头是极少数愿意跟我聊天的摊主,虽然他也不愿意透露姓名。
光头说自己在圈子里浸泡的时间长,白天在东台路摆摊,人脉也广,因此到这里来也就是玩一玩,卖点存货,不指望发财。
“你到那种旧货店里,卖的人都是老法师,不大可能有捡漏的机会。但这里就不一样了,那些收废品的人到老房子里收来的东西,他们自己又不懂的。”
光头说:“十几年前,我在鬼市看到过一个白色的陶罐,当时人家卖200块,我也想拿下来,但被别人抢了先,150块买下来,几个月后,我在一个朋友店里,看到个一模一样的,我觉得就是同一件货,标价4000多块,一个客人没还价就买下来了。”
在“鬼市”里低价淘到的货品,以十倍二十倍的价格卖出,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十几年前,光头还看到过有人在“鬼市”里卖一对深红色的大瓷盆,号称是乾隆时期的官窑,是那种单色釉的,当时卖家要价就一万元。不过在黑通通的夜里,谁也说不好真假。
光头说自己那时候年纪轻,不敢冒险,加上经验不足,另一个朋友最后七千块拿下了。
那天收市后,光头和那个朋友一起去吃早饭。当时朋友向早点摊借了块抹布,把瓷盆擦亮,在亮处看,那颜色正得一塌糊涂。
光头心里有了数,这十有八九是真货了,他知道这样的好宝贝,一转手至少是六位数起价。那天的早饭,光头简直难以下咽,心里暗自懊恼了很久。
“捡漏”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因为它总是和一夜暴富、大起大落这样的传说和字眼有关。
光头又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东台路的捡漏故事。
故事就发生在三四年前,有一天,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妇女拎着一只布袋,在东台路的摊位附近晃来晃去,兜售袋子里的两把折扇,上面有某个吴姓知名画家画的山水,妇女开价三千块。
当她走到一个摆摊的青年小伙面前时,小伙有点吃不准,便将妇女介绍到旁边一个开店的中年离异爷叔那里去,这位恢复了单身的爷叔最后用1000块买下来了。
当爷叔把折扇拿到行家那里去鉴定时,竟然是撞上大运。当天晚上,爷叔就以17万的价格卖给了永嘉路一家旧货店老板,后来这家店又以30多万的价钱卖给了客户。
故事到这里,已经有点脱离大多数人的实际生活经验了,但是更玄乎的在后面。
光头听说,按照行业的规矩,爷叔发了这笔横财,应该要感谢介绍生意的青年小伙,按一定的比例将利润分给他,但据说爷叔一分钱也没有掏出来。几个月后,就传出爷叔生了一场大病的消息,没多久人就过世了。
光头说,那段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至于故事的真真假假,有多少戏说的成分,也就无从考证了。
江湖规矩约定俗成
因为“玄乎”,我们大可不必相信上面的那些事情,但是“玄乎”这两个字,可能是这个行当最大的精神力量,也是吸引一代代淘客入市的最大动力。
回到南星路上这种凌晨集市,也是充满了“玄乎”。
魔都夜色中的“鬼市”是如何形成的?到底存在了多久?网络上几乎查不到任何资料,市场里那些混迹多年的淘客们也几乎没人能讲清楚。
骑着黑色二八自行车来的爷叔刘中华(化名)算老法师了。他今年70多岁了,退休在家,从出生起,他的家就一直在老闸北。
南星路“鬼市”还在的时候,刘中华每个礼拜都去,按他自己的话说,年纪大了更睡不着,几乎天天去。
两年前,在“鬼市”碰到刘中华时,他正蹲在一个摊位前,一手提着电筒,一手拿着一个白毛女造型的旧台灯,凑到老花眼镜前在看。
刘中华说,在他记忆里,上世纪60年代中华新路那边就有“鬼市”了,卖东西的人挑一个担子,两头系着糯米筐,凌晨聚拢在马路两侧。每人兜里还有个小本子,相当于现在的营业执照。
糯米筐里装的很多是旧货,多是从私人家里收来的,天一亮,卖不掉的就当废品处理。
集市散场,没处理掉的物品,就砸烂成了垃圾。
刘中华记忆中,六、七十年代,这条市场消失了,后来到了80年代,民间古玩交易市场兴起后,夜间的流动摊贩们又活跃起来了。
古玩旧货里面的“水”极深,不要说那些“铲地皮”、“搬砖头”的贩子了,活跃在这条“鬼市”的玩家也都谨慎且低调。
董金(化名),是我在南星路旁的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旁,碰到的,他那时候正用手电筒晃到一对积满了灰尘的玻璃果盘。
第一眼见到董金,难免生出一种困惑。他打扮朴素、气质儒雅,分明是个循规蹈矩的退休教师形象,应该过着喝茶看报逛公园的日常生活,但他却在这条“鬼市”出没了20多年,每个礼拜都去好几趟,而且报到得特别早。
收市后,董金还在遗弃的垃圾中“淘宝”。
只要跟他交过一次手,就没人会小看他,从他鉴宝的眼光、谈判能力方面,都能看出这是个“老江湖”。
亮光在果盘上停留了几秒后,他不动声色的向摊主问价。“5块钱拿走。”摊主是个短发女人,一心想把眼前这一堆破烂玩意低价处理掉。
“这个不值钱,3块钱我就带走了。”董金说。
你可别以为“鬼市”上一把硬币就能淘点好东西,在这里,“一块”实际上是一百元,一毛实际是十元钱的意思。
最后董金以300元的价格拿下了这对果盘。
“第一眼看上去脏兮兮的,但你仔细看看,其实玻璃本身的颜色蛮正的,花纹精致考究,底面还有几个英文字,肯定是解放以前的宝贝。”董金把声音压得很低,给我分析里头的门道。
董金每周去逛“鬼市”的习惯大约八十年代开始就养成了。按他说法,南星路这条“鬼市”是流动的,曾出没在苏州河北侧弯曲延绵的各种小马路上,从乌镇路到光复路,南北高架造好后,桥底下也出现过“鬼市”。
董金从“鬼市”搜罗来的各式老证件
多年混迹在市场,董金总结出有几条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
规矩第一条,英雄不问出处,宝贝不问来路。夜色中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没有谁会去打听别人的名字、身份,也没有人在意你是谁,更没人会过问那些旧货从哪里弄来的。
规矩第二条,照物不照人。唯一被手电筒打亮的东西,只有地摊上的那些坛坛罐罐。
规矩第三条,交易讲先后,不可哄抬。讨价还价是没有问题的,但假如东西还被前一个买家抓在手里,就算你认准了这是个“大漏”,想加价买下来,也要等人家放了手,才能有所行动。
在这里,一旦有人不按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就容易发生冲突。
董金很反感这些,他觉得最后那几年“鬼市”早就变了味,比如吵架打架越来越多,还出现了各种黑市来销赃的自行车、过期食品药品,市场非常混乱。
无证经营的流动摊贩成了一定规模,难免带来假冒伪劣、影响市容等诸多负面问题,自然成为重点被整治的对象。
这也是“鬼市”一直绕着苏州河以北、火车站以南这片地区出现的原因。这里早年间到处是老房子和曲折的小巷,摊贩们熟悉地形,一溜烟就没入了街头巷尾,治理难度极高。
董金过去经常碰到这种情景,一个瓷碗刚拿在手里正要问价,忽然一阵喧哗,执法人员来了,摊贩们闻声而动,三五下卷起垫子就开始奔跑,董金只好拿着瓷碗跟贩子的车后面跑。
淘宝是一种寄托
像董金这样经验丰富的玩家,是“鬼市”里淘宝的主力,这些人大多在单位上班,即使退休了也有收入保障生活。
他们踏入这个圈子的原因可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淘宝捡漏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精神寄托。
70年代,董金被分配到安徽的矿厂。有一天,一名同事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旁,说下班后要带他去个好地方。当时他和妻女分隔两地,回沪的日子遥遥无期,心情急需纾解,便一口答应下来。
经过客运大巴和公交车几个小时的辗转后,出现在董金面前的是阜阳的一座废品收购站。当仓库铁门大开时,就像芝麻开门一样,里面十几个大麻袋的古钱币堆放在地上,还有那种古代的铜镜,跟破铜烂铁们挤在一起。
董金用两条烟和一顿酒宴,换来了两个小时在仓库里扫货的宝贵时间。
从那以后,董金就一发不可收拾,沉浸在古玩旧货的世界中。回了上海,这片“鬼市”就成了他寄托兴趣爱好的地方。
他在“鬼市”捡到过解放初期的失业登记证、卖冰棍的营业执照、各种公交车月票,光民国时期的烟灰缸,他就在“鬼市”搜罗了上百只。
在这条鱼龙混杂的夜市里,真正留给玩家们淘货的时间只有那短短的一两个小时。
等到天色破晓的那一刻,卖旧货的都收摊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日用品地摊,比如旧衣服旧鞋子、旧手机旧电池,甚至超市里过期的面包盒饭也摆出来了。
天亮后,这里变出另一种人生。
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摊位,却极具诱惑。
天色渐亮,“鬼市”进入垃圾时间。
噪杂的鸣笛声、卖音响的喇叭声彻底取代了开市时的安静。而董金和那些破布袋里有所斩获的老江湖们,早已不动声色消失在路口的转角。
这条存在了许多年的流动市场,是玩家淘宝的地方,更是城市治理的顽疾。随着这片区域的改造升级,流动摊贩们可藏匿的地方越来越少。而影响市容、扰民、假冒伪劣等不良因素,也让“鬼市”消失的时间到来了。
2015年5月6日凌晨,我准备再去兜一兜这条“鬼市”时,刚好遇到了一场大整治。流动摊贩们东奔西跑地“打游击”,或某个路口的花园里,藏身于桥洞的暗处,从此后,他们好像再也不在这里出现了。
大整治之后的一两个月中,另一场奇景代替了“鬼市”。
习惯了早起的“淘宝”爷叔们一时还不习惯没有“鬼市”可以逛的日子,每天凌晨四五点就出来,徘徊在苏州河两侧观望,顺便互相吹嘘下自己在鉴宝知识方面的造诣,或高声谈论着当年那些发生在市场的那些奇闻异事。
那个时候,爷叔们也许没想到,数十年来这场游荡在苏州河畔、藏匿于都市幽深缝隙中的凌晨狂欢,不再是时隐时现的出没,而是彻底沉寂于城市的沧桑变化中了。
2017年8月23日凌晨,当我再回到苏州河北这一片区域时,一切安静整洁,河面的风徐徐吹来,马路中间再没有那些流动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为城市改造出力的工程车。
渐渐不会有人再记得,天色朦胧的苏州河畔收容过无数内心深处的一场江湖梦。 |